孪生兄弟

水田是孤独的,父母死后,他和孪生哥哥旱田一起过日子。很快,日本鬼子来了,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,因为哥哥被日本鬼子征去做劳工,修建军事要塞去了。有男丁的人家,每家都要出一个。旱田走的时候,水田哭得厉害,哥哥就因为早生了两分钟,就得有哥哥的样子,就把弟弟挡在身后,对日本人说,我去。

  宁县的日本鬼子有凶恶的,也有表面上比较和善的。

  水田家隔壁的吉野翻译,对中国人就比较友善。他的军服比一般鬼子的衣服都漂亮,颜色深,质地厚,式样要精神得多。由于他配手枪,面相比较斯文,举止也一向稳重,所以没有那些长枪马裤的小兵那般凶恶。不过,一般情况下,水田是绕着吉野翻译走的。要是绕不过去碰上了,吉野翻译总是先打招呼。

  孤独的水田又上山打柴了,家里的柴够烧的了,他还是往山上跑,反正那山并不远,出了宁县小镇两里地就到了。他总是站在山上,向更远的山上看,猜想旱田到底在哪座山上呢?他和镇上很多男人一起走的,他们去了一年多了,没有人回来,没有什么消息。水田是多么想念旱田啊,从小两人就穿一样的衣服,吃一样的东西,干什么都在一起,有什么事,一呶嘴,一个眼神儿,就都明白对方的意思了。可是现在,他们谁也不知道谁了。

  山上不能说寂静,因为有鸟鸣和动听的回音,还有看不见的虫子也在叫,还有树叶在响,还有斧头起起落落。水田耳边满是这些声音,却感到山是空的,静的,以至于他背上一捆柴走下山时,听到山边土路上的打骂声是那样大,像斧头的起落那样沉重。

  水田放下柴,躲在树丛后看过去,是两个鬼子兵在打一个中国人,那个中年男人爬起来又被踢倒,起来还没站稳,又倒下,鬼子一边打着,一边嘴里叽哩哇啦地骂着。水田一急就要冲上去,迈出一大步又想到,他一个人赤手空拳,怎么打得过两个扛长枪的鬼子呢?这就用到急中生智这个词了,他突然想到了邻居吉野翻译,平时吉野对中国人还算客气,找他来管管这件事应该没有问题。

  水田撒腿往家跑,到了自己家也就到了吉野翻译的家。可吉野翻译家的门开着,屋里却没有人,一个人也没有。水田又热又急,一身的汗。吉野翻译去哪了呢?可他的军官服和手枪都挂在衣架上。水田抹了一把汗,计上心来,脱下褂子,把吉野翻译的军服和手枪一包,抱起就跑了。

  回到山里,水田飞快地换上吉野的军官服,挎上手枪,做出不慌不忙的样子,沿着土路向那两个鬼子兵走过去。他用平时学的几句日语骂两个鬼子,又啪啪打了他们几个耳光,故意打得很重。两个鬼子只有低头站在那里,嗨!嗨!然后,他就让两个鬼子走了。

  鬼子一走,水田悄声对那个中年人说:“你别怕,我也是中国人,快走吧。”

  水田又飞快跑回山里,换下吉野翻译的军服,穿上自己的衣服,仍用褂子包好军服,飞快地跑回吉野翻译家里。谢天谢地,吉野翻译家里还没有回来人,他把军服和枪又放回衣架,回到自己家里,瘫软在炕上,一身的冷汗。别看吉野翻译对中国人那样“友善”,要是撞上了,水田非死不可。

  过了几天,边境上响起了炮声,苏联红军进军中国,和中国军队一起消灭了日本鬼子。水田的另一个邻居老武回来了,他是和旱田一起走的,他回来了,旱田却没有回来。街上有的人家的父亲或兄弟也回来了,有的人家的也没有回来。水田问老武,旱田呢?老武就叹息了一声。

  本来,旱田和老武还算幸运,他们是要塞的外围劳工,既不是干技术活的,又没有为那些干技术活的人搬石运土,所以,当这个工事完工的时候,他们还活着,而那些知道要塞秘密的劳工,都被秘密地杀掉了。几天前,鬼子放外围的劳工回家。一大早,鬼子拿出一大堆军大衣让他们随便拿。想起冬天时衣不裹体冻得发抖的情景,很多人都拿了。八月中旬的天气还有点热,那也顾不得了,手里拿不了,就穿在身上。

  旱田自己穿了一件,给水田拿了一件,又给老武拿了一件。老武说:“要这破东西干啥?我不穿鬼子的衣服。”

  旱田说:“咱不能白干一场。拿着,到了冬天你不想穿也得穿了。”

  老武不要。旱田就抱着两件棉大衣。他们一群人在山里走着,想着要活着回家了,个个都松一口气,一路上说说笑笑。老武看旱田穿着鬼子的军服,觉得别扭,就和他分开了,和那些没穿鬼子大衣的人一块走。

  突然一声巨响,一颗炮弹落在穿鬼子大衣的人堆里,紧接着,又一颗炮弹落在一片惨叫声中,他们就都没有声息了。旱田就这样死了。那是苏联红军的炮弹。炮弹像长了眼睛,绕过破衣滥衫的那拨人,只一直追赶那些穿了鬼子大衣的人。

  水田哭了。他问老武那是哪一天,什么时辰?他算了一下,那一刻,他正穿着吉野翻译的军服,冒充军官在打鬼子小兵的嘴巴。他没有死在那两个鬼子或者吉野翻译的枪下,是哥哥替他死了。

  水田带着更加深绝的孤独,又上了山,向着遥远的旱田死去的地方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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