胖妞

　　胖妞从一片住宅公寓的高楼群里出来，天已完全黑了。小区里的小路边上，一盏盏低矮的路灯，照得路面有了光亮。胖妞一边往停放自行车的车库走，一边忍不住从随身挎着的紫绛红大人造革皮包里，掏出一件浅米色的羽绒服，弯腰就着路灯端详。这是主人家送她的，款式还不太过时，胖妞觉得可以穿。
　　胖妞做钟点工，一天要跑好几家。这家主人特别有钱，女主人和她年纪差不多，三十多岁，不工作，常常出去打麻将，买东西，有时一天买回很多衣服，对着镜子一件件试穿，然后从衣橱里清出几乎同样多的衣服，有的顺手就给胖妞了。胖妞开始很高兴。这样的次数多了，高兴的时间就少一点，高兴的程度也低一点。但今天不同，早上出来她和老公说，主人家这几天手气顺，今天说不定会有外快。老公说她过一阵不做梦就难受，于是他们打赌，谁赢了就有奖励。至于奖什么，夫妻之间，总是心照不宣的。
　　胖妞跨上自行车，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瞪得飞快。两边商店的霓虹灯变幻着五彩，人就像在画里穿行。胖妞觉得开心，一天过去了，再累，一天已经过去了。
　　胖妞家在四川乡下。上小学时，家里添了弟弟，胖妞要带弟弟，还要做饭，没法上学了，就不上了，帮妈妈下地干活。再大一点，就有上门说亲的，胖妞知道总要嫁出去的，她心里的标准就是能谈得来。胖妞知道自己没什么文化，长相也不怎么样，家里穷，说不上什么好人家，但她不怕，自己敦敦实实的，只要肯干，就能挣到钱，就能养家。但是老公一定要对心思。
　　胖妞勤快能干，成天乐呵呵的，说话大声，就好像一直站在田野上。胖妞喜欢和人家说话，如果老公是个闷葫芦，那日子就不舒坦了。在乡下，胖妞就觉得有人喜欢她这样咋咋呼呼，有人就烦她，那有什么办法，胖妞就这样，改不了。
　　谢谢老天，胖妞的老公正是个“对心思”的，结婚后俩人有了儿子，就像村里别人家一样，把孩子交给老人，夫妻俩人便跑到上海。胖妞到人家里做钟点工，老公和别人搭帮干装修，这几年上海人家没断了装修，老公就一直有活干，有活干就能挣到钱，这是他们最开心的。儿子总要长大，要用钱的地方多。
　　胖妞和老公住的地方，一个废弃了的厂房被改装成一个大宿舍，一小间一小间地间隔着，每个租住单位只有几个平方，放一张床，最多一个凳子一个小条几，就再没空处了。做饭在走廊里，用电炉，厕所在外面，下雨天得打伞过去。没有空调，冬天还好，夏天就难熬了，去年夏天上海气温常常39度，胖妞常常被热醒，身下草席被汗水浸得一大半变了颜色。条件差，可租金便宜，加上几年下来周围大家熟悉了，处得还不错，每天回来再晚再累，都会互相打招呼，说说一天的新鲜事，胖妞和老公就没动搬家的心。
　　胖妞正骑着车，手机响了，是很优美的彩铃声，《青藏高原》，胖妞知道是老公，马上会意地笑了。她和老公都俭省，就是花在手机上的从来不省，每天都要通好几个电话，，他们在电话里用别人不容易听懂的家乡话说一通， 晚上做什么吃？刚才下雨了。很多见面就可以说的话，他们会分散了在电话里说，在一天里分开了说。胖妞没多少文化，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，老公也没说过，他为什么喜欢这样，但是他们都喜欢这样，于是就成了他们俩几年下来从没变过的规矩。胖妞在人家里做钟点工，有时要看人脸色，有时很憋气，跟老公说说就好了。常常还会遇到主人家里吵架了，病了，老了，有别的矛盾了。胖妞知道自己是不好多话的，逢到这时总是悄悄地躲在一边闷头干活，她心里想，你们有那么多钱，为什么还不知足啊！
　　胖妞伸手到衣袋里掏手机，前面有个人急匆匆从上街沿跳下来，胖妞想避让，车龙头一扭，一下子摔了下来。等她从地上爬起来，发现右手掌撕破了皮，血正汨汨渗出，在一跳一跳地疼。人群围了过来，那个从上街沿跳下来的人有点手足无措，看着她。胖妞动了动，觉得无大碍，就说你走吧。她把那个闹铃一直响着的手机打开，大声告诉老公，她不小心摔了，让他来接她回家。然后胖妞自己慢慢起身，慢慢把自行车推到马路边上，自己就在街沿坐下，用包里的小毛巾把右手裹上了。
　　胖妞坐在街沿等老公，看着五颜六色的夜景，看着那些娇俏的女孩少妇，像看电视看电影一样。自己的日子要自己过，胖妞想着老公很快会到，会心疼地看她的手，会扶她去医院。回家胖妞会穿上那件浅色羽绒服给他看，胖妞在寒风中想到了家里那个温暖的被窝，那是真正让胖妞心安的温柔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