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这儿,如果一个人能够主持官司讼断,把持交易买卖,调停帮派纠葛,人便都喊他舵爷。
舵爷都是混混出身。操练过扁挂,有扎实的拳脚功夫,打得赢几个人。身子骨也硬实,经得住打——混混都有各自的帮派,常有小摩擦大火拼。杀人三千,自己也要损失八百。今天遍体鳞伤了,明天还能挺着腰杆出来,那才接近当舵爷的资质。
有当舵爷的资质了,还得有当舵爷的本钱!
大凡能当舵爷的,家境一般都好。城里有生意,乡下有田地。有钱,养得起一帮吃闲饭的混混,才能得到混混的拥戴。
西山坪傅金章,就是个响当当的舵爷!
西山坪傅家,在乡下,从笔筒嘴到董家梁子,有近千亩良田沃土。在城头,最闹热的西门口,半截街都姓傅。酱园、酒坊、茶楼、烟馆、绸缎庄都在经营。
傅金章最喜欢三样东西,练扁挂、玩枪和看戏。一身扁挂功夫,七八个人近不得身。枪玩得更出神入化。那时候正兴民团,傅金章当团总。手底下有百十来号团丁,几十条毛瑟枪。隔个十天半月,得把这些团丁拉到涪江边上的河坝头,操练正步走,搞实弹射击。遇到这种时候,都可以开开眼界了。
傅金章把自己用的两支德国造匣子枪,一件一件拆成一堆零碎,扔进面前的箩篼里。再扯根布带子把眼睛蒙上,然后伸手进箩篼,两只手各装各的,哗哗啦啦一阵响,跟着两手一甩,叭叭两响——两百米外的江边上,先前搁在鹅卵石上的两只酒盅儿,应声就碎了。傅金章两把枪往裤腰上一别,扯下蒙眼布,接过茶盅子喝了两口了,计时的团丁一袋旱烟还没烧完。
射洪最大的戏院子,在天上宫。天上宫原是早年福建入川落籍射洪的客家移民修的会馆,用来祭祀妈祖娘娘。天上宫由正门、戏楼、内院、厢楼、正殿组成。几百年过去,祭祀妈祖娘娘的香火虽然淡了,但戏楼依然热闹。能容下千来号人的空坝子,地面全用青石板铺的。靠近戏楼那两三丈宽,搭了三排茶桌子竹椅子。有钱的看客,可以坐着嗑瓜子喝茶看戏。往后是空坝子,供只出得起两三个钱的人站着看。
民国十三年,川军陈国栋一个团驻防射洪。带兵的何团长也喜欢看戏。正赶上端午,按例天上宫要唱三天戏。唱花旦的王香凤是川中名角。何团长由县长引进了戏园子,正往一排中间走,却被县长拦住了。何团长很是奇怪:“这位置不是县长你的?”
县长拱手一笑:“哪里,哪里,是傅舵爷的。”
何团长笑笑,不再说话,就在二排中间坐下了喝茶看戏。一抬“思凡”唱完,那位置泡的壶好茶,堂倌儿换了几回滚开水了,傅金章都没来。一直空着。
王香凤卸装出来,便有马弁接着,何团长请她到金华山脚下,吃地道的金华黄辣丁。
第二天,唱的是“秋江”。那位置仍然空着。晚上,何团长请王香凤,是清真全牛席。
第三天,唱的是“白蛇传”。傅金章的位置还是空着。到戏散场了好一阵,傅金章才进了戏园子。他到成都买枪火去了,加上兄弟伙邀约,脱不得身。
这一晚,本来何团长要在得月楼宴请王香凤,左等右等王香凤没来。倒是马弁回来了,半边脸肿得像猪尿泡,说傅金章把王香凤接家去了。“啥子?”何团长吃了一惊,“你没说你是哪个派去的?”
马弁捂着脸膛子,委屈得很:“说了嘛,不然招不来一巴掌。”
何团长眼珠一瞪,跟着眼就眯成了条缝,嘿嘿一笑:“这个傅舵爷,还有些名堂哈,很有脾气哈。算了,反正老子占了先的。”跟着招呼几个陪客,“都坐下,都坐下,也怪兄弟我礼数不周,驻防贵地了,偏还没拜会傅舵爷。”
第二天,何团长带着十条崭新的汉阳造,登门拜访傅金章。有十条枪做礼物,两人很快称兄道弟了。中午傅金章做东,宴请何团长,请了一帮场面上的人物作陪。几杯酒下去,何团长脸红了,话也多起来,说自己是从士兵一步步长起来的,全凭的是有好枪法。两百米内,打鼻子不得伤眼睛。傅金章来了兴头,便要和何团长比划一回。何团长边笑边摇头:“自家兄弟,分啥子高低嘛,算毯喽。”
傅金章不答应。“我们这地方小,难得有个枪法好的。哥老倌一说,我手都痒了。干脆赌一盘,你赢了我出五千块大洋,我若赢了,你再给我二十条汉阳造?”
何团长拿手在脑门子上抹了几把,答应了。
来到涪江边上,何团长说:“兄弟是地主,占先。”拈起个酒盅儿,向前走了两百步,回过头来,面朝着众人,酒盅儿往头顶上一放,两手往腰上一叉,气昂昂地说,“兄弟,来!”
傅金章愣了愣,说声新鲜,抬手就是一枪,酒盅应声而碎。何团长抚掌一笑,大拇指往上一竖:“好枪法!”
轮到何团长了,左手托着右手腕,那掌中枪稳如磬石,眯眼瞄了瞄,叭的一枪,酒盅儿没碎,傅金章眉心处多了个窟窿。
何团长往大腿上一巴掌:“日他先人板板,老子是没得你枪法好,丢人现眼了哈。”
傅金章出殡那天,他的混混兄弟们哭天抢地的。何团长的兄弟们看得木木的,像没魂儿了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