飞蝗石
上弦月,寒冬,陈家大院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之下。
卢捕快摸了摸暗袋里的飞蝗石,心里平添了几分底气。他明白,他要对付的,是武功一流的江湖大盗,旬日之间,已经有三位兄弟伤在此人的飞蝗石之下了。
“盗贼不是善用飞蝗石吗?这趟差事,就该是你卢捕快的了。”汀州府武平县张县令似笑非笑,派出了卢捕快。张县令说:“你们该是师出同门了,抓不到人,你就不要回来了吧?”
陈家大院是武邑退隐翰林学士陈大人的宅第。江湖大盗在连连得手之后,放出话来说,下一个目标是陈家大院的玉麒麟。传闻,陈翰林家的玉麒麟,乃当今圣上亲赐。为确保万无一失,陈家特地从汀州府雇请了威远镖局的两位好手看家护院。
陈家大院隐隐约约的灯光,在寒冷的冬夜散发出丝丝暖意。三更的梆子声自南门外断断续续传来。颇为困倦的卢捕快强忍住不时袭来的睡意。
“这鬼天气,盗贼也该睡大觉了吧?”卢捕快思忖着。
“谁?站住!”威远镖局两位好手几乎同时发出了喝令,但见一道黑影从陈家大院的屋脊一闪而没。镖师当即一左一右纵身上屋。看着威远镖师的敏捷身手,卢捕快心中暗叫了一个好字。不料,两粒飞蝗石破空射出,两镖师来不及喊叫,齐齐栽落。
“不好!”卢捕快立时冲了出去。三道寒光直奔而来,悄无声息。卢捕快一扬手,一把飞蝗石脱手飞出,快如闪电。
“啪”“啪”“啪”“噗”,四声连响,六颗飞蝗石在空中撞落,随之滚落瓦屋的,是一位黑衣人。
火把通明,陈翰林和众家丁围定了盗贼。卢捕快以戚家刀将蒙面盗贼的面纱挑开。火光下,是一位楚楚动人的女飞贼,目光哀怨。
那“噗”的一声,正伤在她的脚踝上。
陈翰林怀抱玲珑剔透的玉麒麟,悠悠然道:“卿本佳人,奈何做贼?”
鉴于此女飞贼作案跨州连郡,县令大人将其起解汀州府。押送者,正是卢捕快。
武平县位于汀州府南,临粤东赣南,系鸡鸣三省之地。北去汀州府二百余里,有两条捷径。水路,出武北桃溪湘店逆水而上;旱路,越当风岭,经大禾、桃溪、湘店,入汀南濯田、羊牯岭、四都或河田、南岩,抵达府城。
冬日水浅,逆水难行。卢捕快遂决定走旱路,也即山路。日出时分,他们就上路了。张知县对卢捕快说:“如此要犯,只有偏劳你这位南少林高手喽。”
这一日黄昏,他们来到了当风岭。
当风岭是一脉连绵高山,山之北,为武北;山之南,是武中武南。高处不胜寒,郁郁葱葱的山峰之上,已经有了晶莹的积雪。
夜色四合,他们来到了一处茶亭。
闽粤赣边客家地区,多有茶亭,实为庞然瓦屋而中路贯通,旁有小屋作简易厨房,便利过往行人。
他们来到茶亭歇息打尖。
黑夜,天寒地冻。卢捕快抱来木柴,生起了火堆。女飞贼挨近几步,坐下,说:“这位阿哥,我冷。”
卢捕快不说话,解下自己的披风扔在女飞贼的木枷上,转身走向茶亭入口,左手紧扣飞蝗石袋。
“我独往独来,没有同党。我是梅影。” 女飞贼见卢捕快警惕的样子,笑了。
侠盗梅影?为何在县令面前谎称跑江湖的绳伎,误入歧途?卢捕快皱了皱眉头。
“这位阿哥,梅影技不如人,没得话说了。看你那飞蝗石功夫,当是艺出南少林,与吾师五枚师太有莫大的渊源。” 女飞贼侃侃而谈,她看到了火光中卢捕快双肩的细微颤动。
“这位阿哥,我们何不双宿双飞,快意江湖?你若是愿意,今晚,今晚,梅影就可以……为你取暖。”女飞贼注视着卢捕快,可惜她只能看到他冷峻的背影。
“咔嚓。”
女飞贼清晰地听到了飞蝗石碎裂的声音,她立即停止了说话。她明白,汀州府大牢在远处等着她。这种命运,看来谁也无法改变。
第二日,经大禾、桃溪,宿湘店。
第三日,入汀南濯田,宿羊牯岭。
第四日,过河田,抵达南岩,汀州城已经遥遥在望了。
正是午时,转过一处山角,一路跋涉的他们看到了一间路边店铺,飘动的“太白遗风”幌子明确地告诉他们,这是一间酒店。
入得店来,卢捕快看清当垆卖酒的是一位老头和老妇人。闻得酒香,他拍出了一把铜钱,说:“不要酒,要茶,云雾茶。”
一壶热茶很快就端了上来。卢捕快闻了闻,大喜,此茶是家乡梁野山云雾茶。他想了想,说:“给她,也沏上一壶吧。”
无惊无险,出奇顺利;异地他乡,居然还喝上了家乡好茶。卢捕快心情舒畅,大碗喝茶,喝了一碗又一碗。当他喝上第三碗时,他喝不下了,他感到天旋地转,茶碗在手中滑落。
卢捕快醒来时,是在汀州府的大牢里。他“私纵飞贼”“罪不可恕”,张县令密令捕头一路追踪,逮个正着。几乎与此同时,自以为高枕无忧的陈翰林大意失荆州,家藏玉麒麟不翼而飞。
令人意想不到的是,卢捕快越狱了。救他的不是别人,正是他一路押送的女飞贼。从此,千里汀江水路,时闻飞蝗石破空之声。
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,武平县衙的张县令在一夜之间消失了。他的消失,非常漂亮。他模仿义薄云天的关公,“挂印封金”。
这是为什么呢?
金雄刀
前面就是梁野山仁义厅了,李玉德加快了脚步。
江湖人称李玉德为李飞刀。他没有理由不激动,由他护镖的“排帮”顺利地沿千里汀江直达潮汕,路上虽有些小麻烦,飞刀破空处,只是为江湖上增添了几则传奇。
梁野山位于汀州南部。闽西汀州八县崇山峻岭连绵不绝,盛产优质原木,扎成排,顺水南下,销往珠江三角洲。这些年,汀江水路颇不宁静,“排帮”多有闪失。李飞刀受命于危难之间,这一趟镖,出乎意料地顺风顺水,为山寨立下了大功。
李飞刀知道,寨主年近古稀,早有金盆洗手之意。木排下水那天,老寨主亲自为他们送行。老寨主对李飞刀语重心长地说:“我老了,山寨的担子,该交给你们年轻人了。”老寨主目送着足足有三里长的“排帮”浩浩荡荡地消失在河湾里。想起老寨主,李飞刀心头一热。山寨是汀江边的著名山寨,人多势众,富甲一方。这倾注了老寨主大半生的心血。有道是:“梁野山上仁义厅,千里汀江金刀刘。”说的正是这位老寨主。老寨主当年一柄大刀纵横江湖,罕逢敌手,号为金刀。其实,行走江湖,单凭手上功夫是远远不够的,老寨主扶危济困、广结善缘。坊间又有一句话,四处流传。这句话叫:“有困难,找老刘;及时雨,金刀刘。”
这正是大年三十日清晨,山寨张灯结彩,弥漫着浓烈的节日喜庆。
李飞刀走过寨门,他就看到了老寨主的独生子刘天雄。他坐在轮椅上,闭上双眼,一手在空中不停比划。李飞刀明白,天雄又在练习书法了,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,想必是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。行家们都说了,天雄转益多师,书法功力直追二王。二王就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了。可以想象,要直追二千多年前的书圣父子,这是多么艰难的事。可是,据说天雄他做到了。
李飞刀不愿意惊动天雄。天雄奇才,传言八岁射落飞鸟;九岁驾马车载重物千里往返;十岁七步成诗;十一岁洋洋万言边防策论惊动了紫禁城……可惜的是,天雄在一次策马奔腾中,摔裂了脊椎,百药无效。这成了老寨主一辈子的隐痛。
咚咚的鼓声响过三通,山寨仁义厅已经是人头攒拥了。
击鼓者,是一位白衣飘飘的儒者,后背的一把长剑剑穗如一团跳跃的火焰。此人姓陈名伟才,大有来历,传言其剑快如风,无迹可寻,故其号称追风剑。
追风剑是山寨总管,里里外外,经营得井井有条。多少回山寨危机,他运筹帷幄化险为夷。三日前,他从南京城返回,带回了大笔的茶款。梁野山绿茶闻名遐迩,李飞刀行走水路险滩的时候,追风剑正率领百十位挑夫担子辗转于闽浙苏三省的崇山峻岭之间。
出发的那一天,晨曦初露。老寨主送了一程又一程,临别时,老寨主拍着追风剑的肩膀说:“老夫老矣,山寨的担子可就靠你们喽,君其勉之,君其勉之啊!”
日出时分,老寨主颤悠悠地来了,一路上还止不住地咳嗽。一步一喘,他来到了仁义厅。环视着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各路英豪,老寨主缓缓地说道:“又是大年三十日了,山寨兴旺哪,癸丑年,进账纹银二十万有奇。山寨有今日,全仰仗诸位英雄豪杰齐心协力。老夫感激不尽。老夫老矣,境况一日不如一日,本该早日退出江湖,无奈山寨虽说人才济济,若论独当大局,却是青黄不接啊。老夫之所以还在这个位置上,全是为了后人着想,扶上马,送一程嘛。”
说着,老寨主从架上取下金刀,猛然抽出。金刀金光闪闪,照亮了整个大厅。老寨主说:“此乃山寨宝物,人所共知。殊不知,此刀一雌一雄,雄刀乃祖师爷佩刀,韩江三河坝一战,祖师爷力战群顽,身负重伤,人与刀,不知所终矣。”
这一山寨掌故,几乎人人皆知。今日老寨主旧事重提,却不知何故。
老寨主没有顾及众英豪的窃窃私语,继续说道:“我山寨有福啊,出了两位奇才,武学修为,道德品行,皆为江湖仰望。山寨有福!山寨幸甚!”
说着,老寨主目视李飞刀、追风剑,眼角含笑:“玉德啊,伟才啊。”
“玉德在!”
“伟才在!”
李飞刀、追风剑抱拳出列。
老寨主缓缓道:“玉德啊,伟才啊,你们分头出发,寻找金雄刀,半月为期,元宵节为限。诸位英豪,烦请你们作个见证。玉德、伟才以外,无论何人,元宵此地,谁金雄刀在手,谁就是一寨之主。殷殷此心,神明共鉴。”
群雄欢声雷动。
良久,老寨主对追风剑说:“伟才啊,把今年的份子银发下去吧。”
今年的份子银远比往年厚重,上杭武婆寨甚至分到了五千余两,以至于不得不雇请挑夫,调来寨丁护卫挑回。在当夜的宴会上,大碗喝酒,大块吃肉,群雄说了许许多多老寨主的恭维话,很多人都喝醉了。
李飞刀、追风剑沿汀江南下,到达韩江三河坝。历尽艰难,终于找到了金雄刀。可是,不知何故,在粤东的一座荒山古庙,李飞刀、追风剑同归于尽。
甲寅年元宵,梁野山仁义厅,各路英豪齐集,人们看着厅堂正中的那把金刀,百感交集。
圆月在天,仁义厅烛光飘忽。此时,人们看到亮光一闪,只见一辆轮椅徐徐滑入厅内。轮椅上,端坐着一位脸色苍白的青年,他怀抱金刀,微笑着向群雄挥手致意。
此人是谁?居然拿到了另一把金刀!其实,不用笔者饶舌了,列位看官,你们一定猜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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