池塘里的睡莲

  一
  
  我家的小院的池塘里长着几株睡莲,在池塘的边上,放置着一张防腐木做的长椅。每天下班后,我总喜欢泡上一杯清茶,斜靠在长椅上,静静地望着池中的睡莲。如烟的往事,一丝丝。一缕缕便随着淡淡的薄雾涌上心头。
  我从小在成都长大,当时爸是一家兵工厂的总工程师,在这静谧的小院里,我渡过美好的童年。可是,自1966年8月20日,那场“动乱”波及到我家,一切都变了。
  那是个阴天。清晨,我扶着手臂上缠满绷带的爸爸,回到了静谧的小院。天上飘着小雨,我将椅子边上的遮阳伞打开,又泡上一杯清茶。然后和爸爸一起坐了下来,落雨潇潇,缓缓落下,池中的朵朵睡莲,在雨中怯怯地绽放,淡淡地晕开,湿润丰盈,宁静而安详。
  爸爸斜靠在长椅上,微微地眯上了眼睛。
  他太累了。几天前,他主持的一个项目出了事故。这是一个国防工业的尖端项目,可在试验过程中,由于受到了各种干扰,功败垂成。
  一些人借机发难,他们冲到医院,不停地折磨身负重伤,病重住院的爸爸。
  我们只好将他悄悄地接回家,只有在这静谧的小院,才能使他疲惫的身心得到安宁。
  这也只是片刻的安宁,过了一会儿,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,一群人举着旗子,喊着口号,冲了进来。他们一个个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似的,在小院中到处贴标语,撒传单,然后,又将我们团团围住,转番上阵,站在椅子前,指着爸爸的鼻子大喊大叫。我从没见过这种场合,吓得像一只小猫似的缩成一团,双手下意识地守护着爸爸那只扎满绷带的手臂。
  爸爸静静地坐着。几天来,他瘦了,两边脸颊深深陷了下去,但下巴却依然刮得干干净净,给人以一脸的安然。
  等到这帮人骂够了,喊累了,他看了看表,咂了一口已经发凉的茶:“会议到此结束,我要去工作了。”
  “不行!”一个剃着光头,留着小胡子的人,跳上椅子,大声叫着:“你必须在这里交待问题。”
  爸爸站起来,也提高了嗓门:“等到试验成功,一切都清楚了。”
  “凭什么说,试验会成功。”一个怒目愠容的人,两眼盯着爸爸逼问。
  爸爸也睁大了眼睛,紧紧盯着对方那张变形的脸,直逼到他低下了头。然后,慢慢地解开了手臂上的绷带。
  这是一只在事故中被严重烧伤的手臂,红的是长出的新肉,黄的是脓血,白的是疹人的骨头。爸爸举起手臂,一字一句,掷地有声地说:“凭着这个。”
  全场突然静了下来,静得令人心,就像大战前夕那令人恐惧,又使人骚动不安的寂静。痛苦、钦佩、颤栗各种目光齐聚在这只坚强的手臂上。
  众目暌睽之下。爸爸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,拥挤的人群无声地让出一条甬道。虽然他们并不知道,住院期间,爸爸忍着痛疼,与有关专家对伤口做了切片化验,制定出了新的配方。
  重伤未愈,此时此刻,他本该在医院里接受治疗。可是,为了中国的国防建设,为了不让几代军工人的辛劳诸之东流。他正顶着风,冒着雨,咬紧牙关,走向岗位。
  雨下得更大了些。雨中的睡莲层层凝珠,瓣瓣带露,愈显得清逸,凄美。“根并莲花一茎香,平生遭遇实堪伤”,我低吟着这著名的诗句,触景生情,两行酸楚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,一滴滴溅落莲塘,荡漾起层层涟漪。
  
  二
  
  试验成功了,厄运却依然降临了。不久后,爸爸却被贬到边远的一个小厂接受改造,那瞳小楼也被当作封资修的产物没收归公。
  这一页终于成为了历史。
  这天傍晚,我扶着大病初愈的爸爸,再次走进这阔别多年的小院。幽静的小院风景依然,只是那条经受十年风霜的长椅显得更旧了些。
  太阳慢慢地落下,暮曦霭霭,池中的莲花沾着清露静静地开着,幽香缕缕,带着恬静的怡然,在晚风中飘荡。
  远处传来一缕细细的琴声,不知是谁在演奏那首著名的《睡莲》。情愫丝丝,空灵飘渺,凄婉哀怨,仿佛正在向我们这两位久别的故人,轻轻地诉说那段已经逝去的往事。
  爸爸下放不久后,那帮造反派又来了。这时厂党委被打倒,公检法瘫痪了,谁都拿他们没办法。年事已高,患病在床的爷爷,被他们拖了起来,扔进池塘。白发苍苍的老人哆哆嗦嗦地扒着池边正要往上爬,一个家伙冲了过去,将一壶滚烫的水对着他当头浇去。悲愤欲绝的奶奶站在门框下,将一根绳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,大声喊着“不能这样对待老人,否则……”
  “老地主婆,去死吧!”她脚下的椅子被人一脚踢翻。
  “奶奶!”我哭喊着冲了上去,不顾一切地抱住奶奶那双晃荡的腿。
  奶奶被救了下来,可苦命的爷爷,就坐在这张长椅上,永远闭上了眼睛。
  “不说了。”爸爸痛苦地低下了头,将双手紧紧地捂住脸,单薄的身影像深秋树枝上的一枚树叶,在风中不停地颤抖。
  几位厂部的工作人员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,他们默默地站在我们的身边,虽说爸爸已表态这房子仍然归公所有,但为了慎重起见,他们要求每位家属都要签上自己的名字。
  我再次拨开了伸过来的钢笔,怎么也迈不过心上的这道坎。
  当年,是这些人砸了我们的家,霸了我们的房,逼得我们家破人亡。如今,物归原主,天经地义,凭什么还要让他们继续在这住下去。
  爸爸缓缓地抬起头,夕阳西下,一道桔红色的晚霞光透过池水,映照在他带着泪痕的脸上,呈现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平静和淡定,
  他伸出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,轻轻地抚摸着泣不成声的我,淡淡地说:“这些人有的已不在了,有的伤残了,现在大多是他们的家人住在这里,就让他们住下去吧。”
  渺渺数语,字字句句,感人肺腑,催人泪下。
  十年了,爸爸的心中积压着太多的仇和恨,爷爷被迫害至死,全家人都遭到牵连,他的身心和肉体也受到了严重的摧残。
  如今,时过境迁,他却将心中所有的仇和恨,全都化作了天空上的云彩,随着缕缕清风飘散开来,留在心底里的是人间温暖和爱。
  这世间的大爱,高尚的人格深深地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,也触摸着我内心的柔软处。
  我终于拿起笔,在报告上写下自己的名字。然后深情地环视着眼前的一切,心里也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。将来,事业有成之日,我一定要重建起这样一所小院,让爸爸安度晚年。
  
  三
  
  经过了多年的打拼,就在爸爸离休的那一年,这一切终于成为了现实。那张见证了我们一家风风雨雨的长椅,经过协商,我请人将它精心地折卸,运回福州,安置在荷塘边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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