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妈送终我导了一场戏

  嫁鸡不随鸡,妈妈拒绝跟去台湾
  我妈从2002年春节开始病入膏肓。妹妹阿文来电话说妈妈一直在叨唠:我的儿子怎么不回来?阿镇在哪儿?这个断了线的风筝飘到哪儿去了?我迟迟没有回去,我的确在做电视连续剧《生活秀》的后期。可我的心却在不断飘忽:我怎样面对老娘呢?她得了帕金森病,好不了,一时也死不了,我要回去又走了刺激了她,她真死了,我岂不成了罪儿了?等我从犹豫的混沌中醒来的时候,3个月过去了。
  这一次,妹妹说,妈妈昏迷了。医生说,准备后事吧。我决定回去了,我相信妈会等着我。飞机加汽车,8个小时后,我已经握住了妈妈的手。我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:“妈妈,我是再镇,我回来了,我是你的儿子。”慢慢地,监视器上的波峰抬高了,妈的眼睛睁开了,是小小的三角含着两个黑点儿,眼角各挂着一滴眼泪,是透明的。妹妹说:“哥,还是你行。”
  我把碗中的西瓜揉碎,压出红色的果汁用勺喂妈。她的两片红唇,薄薄的,慢慢地抖开了。她喝了,一勺接着一勺。我开始细细看她:不多的黑发均匀地掺和在浓密白发的底子上。脸狭而修长,颧骨低平,尖鼻头上有高鼻梁,唇线明晰,薄薄的,红红的,像两片百合,由尖长的下巴托着。在金华满大街的马来种系人面前,妈妈是当之无愧的美人。可是,美丽给她带来了什么?
  1940年日本飞机对金华的狂轰滥炸,使国民党的一位少将黄健和她在防空洞邂逅。事后,他用兵把着,用轿子抬着,两个月后把她抬到广西岑溪古太村的庄园中做小,美丽成了权力的猎物。不过,这一次,猎物是宝贝,我的父亲把她视若掌上明珠。结果,却事与愿违。她读巴金,读鲁迅,她挣扎,反抗,以死明志。虽然她已经为他生了7个孩子,她还是要个性解放。9年后,她硬是拒绝跟随父亲去台湾,她嫁鸡不随鸡,嫁狗不随狗,她革封建主义的命了,带着孩子回到金华见老娘。她肚里怀着,一只手抱着,另只一手牵着,哥后面跟着,我在前面颠着,全是黄家的根,却都被她改成了章姓。
  可是她太天真了,想要革命却成了革命的猎物。“外逃的国民党的姨太太回来了!”她被咬得遍体鳞伤,革命还吞食了哥哥章再雄,他1967年死于非命,27岁的青年被怀疑要为台湾组织地下救国军,他被关着的时候,伤口长了蛆,革命说:“他多年的先进不过是伪装。”至于妹妹还没成年就要去抢挑河沙,一筐只挣几厘钱。姐姐和弟弟呢?独自都可以灾难成册。
  人生就是花圈,妈妈要画得再圆些
  我呢?只有我走运,我被一位解放军带走了。那时我10岁,我卖冰棍谋生已经有两个酷暑。我路遇贵人,爸爸像上苍派来的使者,笑着,款款而来,把我抱起,问我:“愿跟我走吗?”我不假思索回答:“愿意。”我改姓傅了!“虽然姓傅,但你要记住是章倩萍生的。”父亲仁爱地说,所以章上取立,倩旁取青,左右相加为靖,叫傅靖生。他大我46岁,叫傅博仁,姓如其人,给人博而又仁的爱。
  我别了妈这美丽的少妇时,她刚过而立之年却已经守寡了4个寒暑。从决绝了父亲开始她就隔绝了所有的男人,也等于隔绝了帮助。她忍受,唯有委曲求全,求家的大全,老小都能活着。妈妈终于忍到了今天,她守寡的年头已经超过了半个世纪。人生不是在画圆吗?妈要画得再圆些。“你当了导演?”妈问。“是的。”我回答说,我把电视连续剧《大栅栏》和《生活秀》的宣传册立在她的脸前面,上面有吕丽萍演慈禧,黄宗英演格格,黄宗江演李莲英,她微笑着点头表示认识。
  妈满足的表情过后,开始露出本意:“阿镇,你是吃我的奶水长大的。我不是卖孩子,我没有收过他(傅博仁)的钱,他是为了同情我。”字是一个一个排队出来的,妈严肃得有些冷冰。我忽地明白妈求全的含义,她是要证实我——傅靖生,还是,就是,最终是她章倩萍的儿子!我连忙抢话头:“妈,我是你的儿子,我不是在握着你的手吗?”她的两行细泪被我轻轻地擦去。
  少倾,她又说:“1958年,四牌楼居委会让我创办民办小学。把那些散在外面,没报上名的小孩招收进来,第一学期有六七个学生,第二学期18人,后来有了100多人。我勤杂、老师、校长都兼,自己做教具,做黑板、小板凳。我还编教材……可是,1962年他们把我赶出来了,说我是台属。”我劝慰她:“30多年前的事别提了,没有结果的。妈妈脸上表情凝成一层绝望。我本能地改了口:“……妈,我没停止跑关系,这次来,也在争取,没跟你说,是怕没结果,让你空欢喜。”
  妈绝望的表情总缠着我,一个恐怖的成语浮现出来了:死不瞑目。我总得想个办法!“制造一个骗局吧!满足她,别让她失望。”我提示妹妹。开了家庭会议,一致认为好。夜深了,我和妹妹的骗术有了结果:用电脑伪造了金华市人民政府办公室的文件,印章的红油故意做得沁透纸背。妹妹有些慌,我说:“我在导戏,轻车熟路,出了事往我身上推。”
  在我编的戏中,妈当了一次演员
  第二天,小弟在楼道里拨通了我的电话。铃响了,我有意在妈面前接:“我是中央电视台的导演,你是?哦!金华市人民政府办公室?好好。病房闹,听不清……”说着,我拿着手机外出楼道,假装私密不让别的病人听见。瞬间,我用余光看见妈妈正盯着我。我的姐姐,那位因为父亲而被开除出剧团的演员急速凑到妈的耳边认真叮嘱:“妈,有希望成功,要是成了,你可别乱说,走后门的事是人人恨,又是人人都想做的事。”
  我要使她信以为真,就必须有铺垫。两天内,我在病房进进出出,使她感到我一直忙于和金华市的领导打交道。“当事者早就不在了,幸亏电脑里还有存档。”“要向省里汇报,今天找不到人。”显然,妈妈在分析、接受我伪造的这些信息,妈的眼神有了光彩,活力是从对明天的期盼中生出的。
  两天后,在我要告别她返京的夜里,我终于凑到她的耳朵前宣读了金华市人民政府办公室的文件。眼睛还不时向其他病床扫一扫,故作神秘状。我一字一字,慢慢地,字正腔圆地念:“章倩萍同志,你和你的儿女多次反映的你任民办教师的问题现在答复如下:由于历史的局限,处理不够妥当,在落实政策的同时希望你能正确对待。1.你在1958~1962年创办并施教金华四牌楼民办小学是对金华市教育事业的贡献。2.特通知你为金华市退休民办教师,每月退休金为528元。特补发退休补差金人民币5000元。3.你按照现行国家规定享受公费医疗。”
  我念市政府办公室落款的时候语速放得特别慢:“妈你仔细看看,这是公章,下面还有一行字是抄送文教局人事科的。你看,从此这就存档了。”念毕,我把自己带来的钱放到她手里:“你看,这是5000块,补差的退休金。”我轻轻掰开她痉挛的手指让她捏着。她手上的皮已经有了棕黑色,但薄而透明,连白骨和覆盖其上墨绿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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