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年夏天的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,猛听得村外一阵枪响,吓得焦三妞家的狗一头钻进灶间,再也不敢吭声,紧接着,进来一个掐着小腿的男人,对紧张得挖挲着两手的焦三妞说:“妹子,我中了小日本儿的枪,后面还有撵的。反正我跑不动了。两条道:一、你把我送给二鬼子,可以领份赏;要不,你就得把我藏起来。”
焦三妞头一昂:“我凭啥干那绝后的事儿。爹,你赶快顺着大道跑,去后沟二舅家,这里不用你管了。”
爹迟疑着:“妞儿,能中?”话没说完,就被闺女那凌厉的眼光瞅怵了,披上蓑衣就消失在风雨中……
爹一离开,三妞对那伤号说:“看你的命了。”说着,拿过只方凳,伤号踩着凳子,跳到了天棚上,三妞儿立即拿笤帚把落在地上的灰尘扫干净。这工夫,那条狗缓过劲儿来,跳到院子里拼命地咬,是汉奸领着鬼子沿街搜过来了。冲进屋,拿电棒子上下左右好顿照,带路的甲长是三妞的邻居,怕耽误了正事,就对主子证实:“她家没进来生人,那条狗一声没吱呢。”日本人就走了。
焦三妞吓得差点尿了裤子,见鬼子追往后沟村方向了,她才喊天棚上的伤号,没回应,搬回梯子来拿火一照,不好,他滚了一身灰尘,昏死在天棚上了……
很快,三妞爹从后沟回来。爹会劁猪,就找把剃头刀子,给那伤号把弹头割出来。三妞吓得使劲闭眼睛,可那伤号哼也不哼一声……打那一刻起,三妞就喜欢上了这个叫张二伙的八路。
“你多大?”
“我27,属鸡。你呢?”
“我16,属狗。”
“我没爹没娘,你救我一命,拿啥报答?我得娶你当媳妇。”
“俺爹不让。”
“那你就短见识了。等着,早晚把日本打跑了,解放区婚姻自主,那时咱们自己说了算。”
“真有人给做主?”
“我要是敢哄你,就再挨一次枪……”张二伙话没说完,就让三妞的小手把嘴给捂上了。嗅着有点儿胰子味儿的小手,小伙子抓过来就亲了一口……
手让人亲过,还有啥说的?三妞第二天就跟爹说了自己的想法:“我救他一命,他得感激我一辈子,待您也差不了。”
“不中不中。”三妞爹脑袋摇得货郎鼓一般,说两人年龄差得多,男人寿命短,更要命的是属相不合,卦书上说“金鸡怕玉犬,白马犯青牛”,有数的;还有“鸡犬不宁”“鸡飞狗跳”这些说法,当爹的哪能不给把住关,婚姻不幸,那叫一辈子。
三妞不言语了。婚事却是高不成,低不就:“我咋伺候爹都中,就是除了二伙不嫁。”直等到24岁,那时候,简直是老闺女,惹人笑话哩。三妞又是头一昂:“我一没偷,二没抢,丢啥人了嘛,真是。”爹只能叹气,没辙。
再说张二伙,伤没好就又去了前线。日本人打服了,又打国民党,从海南回来,张二伙无家可归,转业到三妞这边区上当了干部,冲着的就是焦三妞。拗不过俩犟人儿,爹到底松了口:“属相不合,也比老在家里嫁不出去招笑强啊。”
张二伙36,焦三妞25,成了名副其实的“老夫老妻”。
成了老夫老妻的这一对,果然没有过上戏文里描写的恩爱生活,一有不顺,三妞就抱怨,怪道俺爹说咱俩属相不合,一点没差。都是你不要脸,亲人家的手。二伙恍然大悟:“噢,对对,我怕你,中不?”三妞又说,人道三十不立子,到老累个死,瞅你,快四十了,才抱上儿子,唉。二伙又讪笑,就算我寿短,不是还有你吗?女人禁活。三妞就骂,放恁娘的拐弯罗圈屁,你敢扔下我走,我撵到阴间把你拽回来。
吵着吵着,吵出儿女一大群。三妞累了,就又骂,我该恁老张家的。怪不得俺爹说咱俩属相不合,“不听老人言,吃亏在眼前!”
骂着骂着,骂出了一大家红红火火的日子。如今,三妞80出头,骂不动,吵腻了,有时就瞅着90多岁的老汉:“说咱俩属相不合,这不好赖也熬过来了?”
老汉说:“我亏。我怕了你一辈子,‘金鸡怕玉犬’嘛,有数的。”
二妞将瘪嘴一撇:“啧啧啧,我这亏还不知道去哪所庙里哭去。都说男人寿命短,你还瘸条腿,咋就那么能活。我两个表妹倒是都嫁得小几岁的男人,属相俺爹看的,都是上上婚姻。可咋回事,大表妹守寡40多年,二表妹也有30多年了吧……”
张二伙哈哈大笑:“这点事你还参不明白?咱俩相克,就得可着劲折磨;而人家婚姻幸福,当年不有话嘛,‘一天等于二十年’!”
正唠着,重孙女来跟太爷爷诉苦,说男朋友的家长抱怨她属蛇,跟对象属虎的是“猛虎逢蛇如刀割”……话音未落,老爷子憋不住了:“跟他断,啥年代了还如此愚昧,这样的人家,你嫁进去也没个好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