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夏,到东涧绿潭看荷花,我逢着一位老人。一心只在看荷花,我忽略了那位老人。
后来我却杀了她。
那莲叶算不得接天,那荷花算不得映日,只在青山峻谷映衬下,绿潭中那几株并不拥挤的荷花显得清新秀气。而归来后常晃在眼前的,是老人那张似枯卷了的菊花脸,每个干枯的褶皱里都流淌着光阴带不走的故事。
我终于在秋霜初起的日子又去东涧,希望寻着那个老人,没想到我会杀了她。
远远的,她还坐在那块大石头上,雕塑一样。近了,看清她粗布灰衫,稀疏枯黄的头发,看清她浅墨菊花瓣一样的纹路。她抬了抬手,指指前面的石凳,似乎她早就在等我,等了好多年。 我看她的时候,她也在看我,眯在褶皱里的眼睛,我看不到是不是浑浊,我看到她看我的脸又似枯菊花似的卷了起来。
水灵啊!我笑了,她在说我呢。
我才来那会儿,也是这么水灵呢。坐在他牵的马背上,顶着红盖头,只能看见路边都是野草和野花,看见一双踩在那野花野草上的大脚。就从那儿,她的手指着对面的山,一条隐现在对面山腰上的褐色的细带子。进来我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了,那天的喇叭声儿可亮呢。
他从那儿走的,骑着那匹马,揣着我的一只耳环。他是队伍上的人,他回队伍上去了。就从那儿走的,一直走得看不见了。她脸朝着那条带子望,好像他在那路上走着,越走越近。
鬼子来了。鬼子,你知道不?她呼吸急促起来,一只手挠着她坐着的大石头,发出刺棱刺棱的声音。小鬼子,杀了人,抢了东西,还害了我们三个。翠翠,红莲,和我j看见没,烈女的魂儿,翠翠和红莲就从这儿走进去的。
我才看见那滩中竟还有一朵嫩荷,深粉色的花瓣将开未开,几片浮波的嫩叶依旧清脆欲滴。
我没死,我不是怕死,我是不能死哦!
村里有了个荷花节,就是纪念翠翠和红莲的,我连祭拜的资格都没有。我本来仰着脸活着的,可是我不低头不行啊,肚子大了,是小鬼子的种。她又开始抓那石头,刺棱刺棱地响。
我从那岩上跳下去,脚脖子折了,孩子却没掉下来。他命大,可是我不能让他活,那是日本人的种。我不如死了呀,可是我不能死呀!刺棱刺棱……
那崽儿被我埋了,埋在那棵大树底下,他不配在潭里,他是日本人的种。他还在动,我就把他埋了。我的肉啊!我亲手要了他的命。她又开始挠那石头。
我坐在她身侧,把她的手捧在手里,那弯曲粗大的骨节像老树的枯枝,在我的手里抖动。我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,静静地等她情绪平静下来。
我不能死呀!他走的时候托付给我一个包包,那是四百零三个银元和一个小本本。说死也不能对人说,如果落到别人手里,小本本上的人都得死,那银元一个都不能少,那是打鬼子死了的人的安家钱。他又说一定要活着,等他或拿着我耳环的人来取。那个包包只有我知道藏在哪儿,等不到他,我怎么死啊?
我等他。等他来取那个包包。
有个拿着我耳环的人来了,我记得,那年下了好厚的雪,那个人取走了那个包包,我追到山的那边,那个人才肯告诉我,他没死,就是不肯回来。
我那一辈的人都走了,就剩下我了,我早就该走了,就是为等他啊。我等他,告诉他我就为了他的那个包包才没当成烈女。落叶归根不是,等他走了,总得回来不是?你说,他记得回来的路不?
他去年就不在了,我说,我爷爷临终前让我替他来东涧看看绿潭,他说他的根在这儿。我爷爷说他是在队伍上娶了我奶奶,一辈子没脸回老家。他怕见的原来是您啊!
真的?你是他小孙女儿?他已经走了?他不是嫌弃我丢人不回来?
真的不是!我用会说话的眼睛望着她。
那就好呀,她竟笑了,像一朵枯卷的菊花又瞬间再绽,我可以放心喽!放心喽!
她拍拍我的手背,站起身,一脸的释然,拄着木拐杖慢慢走去。我发现,她的右脚有点儿跛。
一夜无法入睡。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往东涧,匆匆地。
远远的那绿潭边聚了好多的人,我奔过去。她躺在地上,如同一根刚出泥的巨大的藕。我把我的风衣盖在她身上。我来,是想告诉她,我没有那样的爷爷,我想告诉她,继续等吧,他会回来的。
我昨天可怜她等得辛苦才说了谎话,可是我却杀了她。
那潭中,只剩下那朵粉荷,经了霜的,定格在这将开未开的美态,把魂魄锁进了这一池清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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