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主任的遗嘱

甘主任有两件宝贝轻易不示人。

  一件是将校呢军大衣。据说是他英雄老爸留给他的。甘主任每年只穿一次——那必定是大年初一的早晨。甘主任穿上它去给长辈和领导拜年。甘主任拜年,不磕头,不握手,一色打立正,敬军礼。肩膀一拱一拱地,很有英雄的遗风。

  另一件是一个硕大的玻璃瓮。瓮内蓄满烈性小烧。醇清的酒液里盘卧着一条蟒样,粉嘟嘟,血鲜鲜的鹿鞭。甘主任每天精心擦拭那瓮,使它一尘不染。甘主任每每拭瓮之后,便扯过一方金丝绒帕,罩在瓮上,离去。

  入夜,甘主任的媳妇燕儿,忙完家务,漱毕,上床就寝。她软软地看着甘主任,柔柔地说:“整天也不着个家,让人家惦着,麻溜歇着吧!”听了这话,甘主任从肉到骨头,一下子就酥了。他急忙在茶几上划拉,顺手摸了一个杯子,接了浮流浮流的一杯鹿鞭酒,一仰脖咕咚一口就整下去了。随后,他就紧着鼻子给燕儿出怪样儿。燕儿粉着脸嗔道:“死德性!”

  ……

  还是说说甘主任的身事吧。

  甘主任出生时,举国“冒进浮夸”。甘主任成长时,神州“口诛笔伐”。年少的甘主任没学上,没事干,就缠着烧酒坊的“老窖爷”给他讲故事。老窖爷讲故事有条件,就是得替他出窖、品酒。一来二去过了许多年,甘主任噌地一下子就长成个大小伙子。这些年来甘主任学问不见长,酒量特见长,打一个饱嗝儿,眼前的苍蝇、蚊子竟都纷纷坠落。

  日子呼啦一页儿,掀过去了,转眼迎来了改革开放。人们开始崇尚科学,重视知识,文化人一夜之间成了香饽饽儿。甘主任的工作仍是出大力,他心里很郁闷。

  哪成想,驴粪蛋子也有发烧的时候,酒篓也能派上用场。有一天,领导拽着他去“执行任务”,说是贷一笔款子。席间没走上十几个回合,银行五员战将全被他挑下马来。领导大喜过望,当场册封他为办公室主任。

  这时的甘主任对酒文化越发有研究。什么“三中(盅)全会”,“津巴布韦(斤八不违)”,“五湖(壶)四海”酒令层出不穷,大小事他全能摆平。不久,这一带酒场上都称他“甘(千)三爷”。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前呼后拥,一招手,除了火车不停,什么车都停。

  就在甘主任无限风光的时候,体内有好几个部位隐隐作痛。燕儿慌了神儿。她搀着丈夫趔倒歪斜地到医院做全面检查,出了结果,她一屁股砸在椅子上就散了神儿。

  在辗转求医期间,尽管燕儿百般呵护,巧妙隐瞒病情,还是被甘主任识破了。甘主任努力装傻充憨,扮演着不知绝症的角色。两口子心照不宣地摸着“三岔口”,双方的心都在滴血。

  甘主任下决心在自己闭上眼睛之前,给燕儿找一个可心的主儿。他挣扎着下了床,翻出那套将校呢军大衣,熨了又熨穿在身上。可惜,体瘦再撑不起衣裳,酷似个螳螂将军。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,首先来到一家婚姻介绍所。他费了好大劲儿填好了征婚条件,交给工作人员。人家问他给谁征婚,他说给自己的媳妇征婚。工作人员吓了一跳,摸着他脑门儿说:“也不发烧呀?你还是去医院吧!”他拨开工作人员的手,愤愤地离开了婚姻介绍所。

  甘主任又艰难地挪到小区居委会,已是大汗淋淋。他颤着手抻了抻军大衣,虚弱地给老大妈主任敬军礼,说明来意。老大妈慢条斯理地说:“孩子,大妈觉着这年头,都忙着抢购别人的媳妇,没听说谁急着推销自己的夫人。你这个忙,我恐怕帮不上。”

  就在甘主任死求烂缠,赖着不走时,老大妈很机智地差人找来了燕儿。燕儿火急火燎地赶来,扶起甘主任半怒半娇地说:“咱快回家吧,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啦!”燕儿一到家就把甘主任骂了个狗血喷头。她骂着骂着,把自己也弄成了个泪人,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。甘主任一声长叹,潸然泪下,把嘴唇咬得鸟紫。

  第二天,一个人应邀走进了这个家庭。他就是老窖爷儿子,甘主任的发小,球子。球子死了媳妇多年未续。球子怯生生地说:“要是嫂子不嫌弃,我愿意了了大哥的心愿。”甘主任脱下将校呢军大衣,撕撕扒扒地套在球子身上,认真地系好每一颗扣子。他拉过球子那双布满茧子的大手,久久不肯放开:“以后要有个爷儿们样,英雄样,这大衣我穿了一辈子了,哥儿们英雄不?”

  球子哽咽着点点头:“哥,你太爷儿们了,对谁都好!”

  一个月缺星残的晚上,甘主任真的不行了。就见他瞠着眼,用食指久久地指着墙角儿,痛苦地蠕动嘴唇。家人把他手指方向的东西都拿到他眼前过一遍,他全无反应。最后,他小舅子说:“我知道姐夫要啥。”他寻来一根铁棍,抡圆了,奋力向那樽酒瓮砸去。“嘭”地一声,银光散射。那鹿鞭酒洒了一地板。再看,甘主任终于安祥地和上了双眼。

  燕儿愣了半天,不知道甘主任这个举动是啥意思,一想到他喝了那酒后,在自己的身体里横冲直撞,痛快淋漓的劲儿,她笑了:“妈的,看你那个熊样呗,这英雄装的,想让我守活寡?”

  

  [责任编辑 何光占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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